核电站是和平利用核裂变的一种途径，而对于核聚变应用研究的探索，是人类需要通力协作的下一个大科学工程。目前我国的“人造太阳”是核聚变领域领先的技术工程。
进入核能时代，应对核威胁与和核恐惧需要倾听民众的声音，倡导科学之间的合作以及国家之间的开放互助。
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被称为新的“奥本海默时刻”。新环境和新技术的挑战，需要我们在科学传播和科学普及的基础上，坚持各方发声、理性沟通、共同协作、一起面对。
电影《奥本海默》中，当硕大的蘑菇云在荒原上空腾起，每个人都经历了一次核爆，对于毁灭世界的担忧在每一个人心里埋下了种子。回归现实，从失控的核武器到造福人们日常生活的核电站，核能真的被人类“驯服”了吗？人工智能之外，还有哪些“奥本海默时刻”？
《一起来唠科》特约主持人、前北京科技大学物理系教师季燕江对话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方在庆、香港科技大学物理系副教授王一，谈谈电影《奥本海默》所昭示的现实挑战。
季燕江（前北京科技大学物理系教师）：影片开始即出现了关于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寓言。观众普遍认为奥本海默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了原子能、开启了核时代，奥本海默本人也成为一个符号性的人物，被誉为“之父”。请问大家，之外，还有哪些和平利用核能的途径，核能时代人类面临的挑战有哪些？
王一（香港科技大学物理系副教授）：现在和平利用原子能的途径之一，就是核电站。目前世界上已经有许多核电站，这些核电站都是裂变的核电。未来，大家正在紧锣密鼓地研究如何和平使用核聚变，怎么让核聚变不是以爆炸的形式，而是相对缓慢地释放能量，比如用它来发电。
在科幻小说《三体》中，我们可以看到核聚变是非常重要的一环，那么在我们的现实生活当中，这也有可能是人类需要通力协作的下一个大科学工程。[1] [2] 现在也有一些国际合作去做托卡马克（编者注：托卡马克是一种利用磁约束来实现受控核聚变的环形容器）的核聚变。
我国在核聚变领域是非常领先的，例如合肥的人造太阳[3] （编者注：即ITER装置，是一个能产生大规模核聚变反应的超导托卡马克），破了很多的世界纪录。
但最终离核聚变可控以及造福人类的那一天有多远？有个梗叫“永远开元体育的五十年”。目前我们确实仍然面临着很多技术上的挑战。
方在庆（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我来说说现在的核电站本身面临的问题。
目前，西方国家发展绿色能源，如风能、电能、光伏等产业，德国就关掉了很多运转良好的核电站。[4] [5] 从意识形态上来讲，他们认为这是不正确的，原因在于核废料的处理迄今为止并没有找到特别好的解决办法，而且核事故的经常发生对于现有核电的发展方式以及人类的生存发展都存在着隐患。比如切尔诺贝利事件（编者注：切尔诺贝利事件是一件发生在苏联统治下乌克兰境内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核子反应堆事故，该事故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事故）发生后，我们不知道该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人类能够居住的状态。
1986年核电站爆炸惨剧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严重的核事故（图源：GETTY IMAGES）
我们应该反省一下，在能源问题上有没有更好的路？我们满足了现代人的需求，但是我们的下一代将如何面对环境？这应该是特别值得反思的一件事情。
季燕江：核武器终结了旧战争，开启了“相互确保摧毁”核威慑下的和平，对整个人类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历史上也曾经发生过像三里岛、切尔诺贝利、包括最近的福岛等事故，各位认为原子能的发现和核威胁/核恐惧如何影响现人类的文明走向？人类是否会因“核”灭亡，这个担忧有道理吗？
王一：我觉得这种担忧首先是有道理的，但可能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就像爱因斯坦，他一开始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当他看到战争肆虐的时候，他又转变想法认为还是要去保卫世界秩序。
所以技术在武器上的应用可能也是如此。一方面我们要尽量考虑人道主义等原则，尽可能不碰一些当今世界禁止的武器；另一方面，我也并不认为在武器领域，别人做了，我们就不要做。因为毕竟这是一个充满竞争的世界，近代史百年以来，我们得到的非常重要的经验就是“落后就要挨打”，因此我们不可能放弃军事技术与军事竞争。
我觉得我们人类终将走出地球，这当然是一个比较科幻的事情，甚至不是“永远的五十年”能够达到的。但我相信科技越发达，一个人发疯想毁灭的地方可能也就越大。所以我们终将应该走出去，遍布人类足迹的范围应该大于个体失控能够毁灭的范围，人类才是安全的，否则我觉得我们是不安全的。现在可能就是我们不太安全的一个时刻，但我们大力发展航天事业，未来有一部分人能够走出去，这样对于作为一个整体意义上的人类而言，或许是最佳的答案。
方在庆：我倒没有那么乐观。人类走出去的这个设想很好，但它具体的步骤是很难真正实现的。所以在彻底放弃地球之前，我们还是先想一想如何更好地在地球上生存。
回到电影里面来，这里有两场审判。实际上在奥本海默的安全听证会以后，科学家凭借自身声望对公众意见产生影响的这么一个角色就没有了。所以到了国家之间开始竞争的时候，国家掌握了科技的决策权，科学家的声音又没有被听到，决策就很可能走向一种特别残暴的、后面美苏两国走的这条道路。
有一个理论解释说为什么要造这么多核弹呢？理由是假如真的有一方首先发起攻击摧毁了核武库，如果另一方还剩几百枚能够反击的话，就不至于被打败。但这造成了一种恶性的循环，认为核弹造得越多越好，如果未来科学技术这么发展的话，我觉得是非常危险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政府之外，我觉得更多地还要发挥科学家和民众的作用，达成一种制衡。
这种科学之间、国家之间的开放合作就是玻尔他们的路线。爱因斯坦主张拿起武器反抗，但是一旦战争结束，他还是主张有一个“世界政府”，即主权国家能够放弃自己的部分主权，将核武器的使用交给几个大国进行严密的监控。
走出地球是很遥远的，现在我们如何在自己的星球上不被毁灭？我们强调各方面的声音都能够发出来，而且尽量保持理性的沟通。不然，我们人类毁灭自己，可能就是从某些方面慢慢开始的。
季燕江：诺兰说，拍这个电影是给今天的人看的，我们需要去反思的是今天的问题。并且，他认为今天我们恐怕是在面临着另外一个“奥本海默时刻”。
什么是“奥本海默时刻”呢？在电影的后半部分，奥本海默的妻子凯蒂曾对他说，属于你的时代来了。这指的是一个量子物理学家或原子核物理学家的时代。那么我们今天可能会说，属于人工智能科学家或者计算科学家的时代来了。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些专门从事理论计算、进行人工智能研究的年轻人，是为数不太多的掌握核心技术的人。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奥本海默，他们应该如何利用新技术？请两位老师分别从科学传播者与科学史家的专业角度，回应诺兰的呼吁，分享一下对于“奥本海默时刻”的理解，谈一谈人工智能真的是下一个“”吗？
王一：我也请教过很多人工智能的专家，大家其实是众说纷纭的：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奥本海默时刻，担忧未来硅基生命是不是会取代我们碳基生命。也有人认为不过如此，虽然AI可以代替很多人的工作，也让很多人的生活更加便利，但未来还是我们的时代，AI只是起到辅助的作用，所谓人工智能，也就是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
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基于事实，把我了解的东西用最好的语言来告诉大家。这里的对象，一方面是大众，另一方面也是和做决策有关的人。至于在科学之上做出什么样的决策，这一方面远远超过我能力能影响的范围，另一方面也远远超过我个人能做决策的范围。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科学本来是什么样子，世界本来是什么样子，我所知道的，如实告诉大家。
方在庆：我初步想了一下，“奥本海默时刻”涉及到的理论问题，如果我们把它简化，实际上是关于“技术是不是中立的”这个问题。每当一个新技术出现的时候，一开始我们总是特别乐观地认为它会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而忽略了技术本身的危害和可能带来的隐忧与恐惧。
AI出现以后，大家在想AI会不会最后改变整个人类，让绝大部分人失业。但从我个人的实际经验来讲，比如ChatGPT，它经常出错，甚至还伪造参考文献，而且思维方式基本上是固定的正反合一——优点、缺点、综合。
那是不是有更好的算法以后，AI能够替代我们呢？我承认它的反应速度、收录资料的能力等肯定是远远超过我的。但是它有一种讨好型的人格，编造一些所谓的参考文献或者说法，这也是很有害的，所以我们要警惕。
当然，所有的东西都是不断完善的。那么针对技术问题，我们可不可以先给一个特别高的制高点，以后再把技术造成的困境解决掉呢？我个人认为道德上的制高点和技术本身的困境完全是两回事。道德上的好意或是善良的愿望并不能解决后面技术所要造成的困惑，这需要公民参与、科学家发声还有政府各方面的合作、协商与交谈。如果某一方没有发出声音，这都是有缺陷的。所以我们未来应该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季燕江：我理解，方老师的核心观点是说面对一个新技术，需要各方发出声音、一起协作，才能够更好应对，仅仅是依靠道德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那么如果要让各方都能发出声音，就得依靠刚刚王老师说到的科学传播，把科学的事实传播出去，不去帮大家去做价值判断，在把事实讲清楚的基础上，各方再根据自己的利益发出声音，去博弈与协作。
